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百合深渊> 陈丹燕   第一章 剑桥英语暑期班    六月的时候,从大学的校门口一直通到校园深处的那条大路两边,有大而旧的法国梧桐树密密地盖住了阳光灿烂的天空。那样的时候,即使阳光顽强的透过层层叠叠绿色而肥大的树叶射下来,射到路上的时候,也已经成了青色的斑点。所以,这条笔直的通向校园深处的绿色河流的大路,在六月暑热难当的时候,非常的美丽和凉爽,还流动着一股树叶和流水被阳光烘烤出来的清香。住在学校里,过着辛苦然而无聊的寄宿生活的学生们,喜欢也习惯了把约会的地点定到这里。    骑着一辆校园里常常见到的旧自行车的男同学们,常常像沉思着似的,把自行车骑得歪歪斜斜得。一路上,在微微颠簸的网篮里,他们的洋铁饭碗和铁勺子,当啷当啷的轻响着,随着他们上了白色的大桥,白色的石桥,在突然没有了遮盖的阳光里白的光芒四射,晃花了人的眼睛。    然后,他们像落到水里去一样,从桥的定端滑了下去,那当啷的声音,也突然就消失了。在路上等着自己约会的人,一边看着骑车的人,阳光里那黑色的头发是那么的黑,而白色的布衬衣,是那么的白。    当看到自己约会的人在绿影绰约的路上摇晃着走来的时候,微笑的脸上,齿上也闪烁着青青的细小的阳光。    当小龙看到等在大树下的简佳那结实的齿上的阳光时,他的心里涌起的是对这个穿了一条用吊带的蓝色牛仔裤的,头发黑亮的女孩子的赞叹,他喜欢这个那么健康、宛若翩翩美少年的女孩,只是对于大学一年级生的小龙来说,是他第一次以年轻人理直气壮的心情去注意女孩。    在中学的时候,能够考上大学,从来就是最要紧的,父母一直都说,中学时代的初恋,是一个孩子上大学的最大障碍,因为一颗心,想了女孩子,只有剩下一点点,可以去想自己的前途了。父亲是个心理医生,他告诉小龙说,在心理学上,这种现象叫利比多的转移。他们都不想让小龙在上大学以前把自己的能量浪费到一个女孩子身上,父亲说,世界上最可靠和美丽的女孩子,都在大学里,有本事,要到大学里去找。    所以,他从来不曾真正注意过女孩子,他只是觉得中学班上的女孩子,一个个看上去都长得过于胖了。    他看着树下等着他的女同学,这是他的第一个和女孩子的约会,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他对这简佳,有一点尴尬的忍不住的笑了。    他的牙齿可不是白而结实的,他小时候,曾是多病的男孩子,那个时代流行给小孩子用大量的土霉素和四环素,药里的成分沉淀倒了牙齿里,所以他的牙齿是灰色的。    “嗨。”他说。    “嗨。”她说。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那正是大考的时候,路上除了约会的人,还有些背书的人,坐在青草上的木头吊椅上,一路摇着自己,一路往下背要考试的东西。    “复习的怎么样?”简佳说。    “还好,一天了,一个头有两个大了。”    “我也是呢,不轻松一下,不行了。你们班上的那个福建同学,在图书馆的时候正在我对面,我的天,他的头一定有一个星期没洗了,在我对面低着,像一个太阳底下的泔脚桶,啊呦,还是倒了隔夜菜的。”    小龙想起来在学生食堂的门口看到的泔脚桶,那浮在水面上,被泡的大大的,雪白的馒头所散发出来的酸腐。他又想起自己班上的那个同学,他还像中学时代一样,一到考试的紧张关头,就不洗头,好像一洗,就会把自己的好分数洗掉似的。    每一个班上,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同学,他们夜以继日的复习,在熄灯以后到盥洗室里就着洗脸池上的灯。他们使得别的同学全都心怀负罪感。特别是那些恋爱中的人。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要为了感情小事而影响了一生的前途,他们还不曾从那里恢复过来。    “那样复习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也不是考大学的时候了。”    “对啊。”    小龙应着,欣赏的看了简佳一眼,他们又想到一起去了,小龙几乎是幸福地想,这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他们不是天生地造的一对,谁又是呢。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小龙说。    简佳笑了,狡猾地睖了他一眼,那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的闪烁在麦色的圆脸上,她的瞳仁看上去,像晒多了太阳的运动员一样,几乎是金黄的,格外的健康,格外的清纯。    看到小龙在看她,简佳掉开眼睛,去看河的对岸,她看到河岸上有很绿的草,还有大丛红色和黄色的美人蕉,在阳光里低垂着。她知道小龙这时候会想和她对视,想低下头来,亲她,头俯下来亲吻人的时候,有种老鹰俯冲而下的紧握的感觉,但她不知道仰起脸来的亲吻,会是怎样的。    简佳身上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是小龙最熟悉的。       那天,上课铃已经响起来的时候。   小龙那天睡了懒觉,到上课的时候还没有完全醒来,勉强起来,从上铺的床上跳到桌子上穿衣服的时候,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还在睡呼呼的,抬不起来。    在楼梯上,他看到前面一个身材细长的同学迈动着两条腿,三级一步的向上飞跑。那个神采飞扬,在楼梯上跳跃的背影好像一下子惊醒了他,在白色衣服的上面,黑亮的短发一跃一跃的。他心里涌起了要和上面的那个人比赛的愿望,于是,他也大步追上去。    他超过了那个同学,那时,他看到了一张红红,娇嫩的脸,和一对像玻璃那么干净的,闪光的,瞳仁金黄的眼睛。    他大吃一惊地想,原来是个女同学。    那女孩子示威似的向上跃出一大步,再次超过了他。    他又一次赶上去。    他们在到三楼的大教室的楼梯上,竞争起来。在响彻电铃的楼梯上,他们想小时候一起玩的同道一样,抢着跑上去。    那天他们还是迟到了,原来的座位已经被别的同学坐掉,简佳站在门口,呆了一呆。小龙见状,找了教室深处的一张桌子,他示意让简佳跟他一起去,简佳就跟在他的身后,经过许多张桌子和许多同学的脸,走到教室的后排。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小龙闻到了简佳身上发出的轻轻的香气,他判别不出来是什么香水,从她剪得和男孩一样的短发那里渗过来,暖而清新,那么女性化,那么好闻。小龙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是个男的呢。”    简佳“哼”一声。    “女孩子剪这么短的头发,才是好看。”小龙看着简佳说。    “有什么好看,不好,我正要留长它。”简佳伸手摸摸后脑勺, “是理发店里的一个实习生把我的头发给剃坏了,原来我的头发”,她把自己的手在腰那里一比,“这么长。”    “真的,你没有哭?”    “哭什么?”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到学校的小理发店里去理发,看到一个女的,很胖很胖,只有学数学的,才有这么胖这么呆,在理发店的一大堆碎头发里哭,说是把头发捡得太短了,她一边哭还一边嘟囔,说长不出来了啊,长不出来了啊。那个理发的小师傅,站在一边陪着她,咬着牙,快要被她磨死了。”    简佳小声笑起来,点着头:“我也最怕女人哭,一看到眼泪,我的头就大。你知道像什么,就像小时候到牙医那里去补蛀牙。那个钻头伸在嘴巴里,滋。”    “对。”小龙点着头,“我也是的。”    “我么,化悲痛为力量,使劲长啊。”    那一节课,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小龙发现,他们俩像极了。    那天,简佳也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也用了一副有深蓝色条纹的吊带。   “考完了就可以回家去住了。”    “你想回家了?”    “不知道,从前上中学的时候我也住校的,没得回家的时候天天想回家,真的回家了,一个星期就无聊得很,想回学校了。你呢?”    “也不知道,也许去上一个什么英文补习班,再补补英文什么。我中学时候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上了英文系,我也总不想太差。我们那时候真的很好,天天在一起,那时候还说要考到一个学校里去,可是没有。”    “那你让朋友给补一补不好?还是一对一的呢。”    “不。不好。”    “如果有男同学请你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你会不会去?”    “只和一个男的?免谈了,我爸妈规定我晚上过八点一定得在家里,你想想看。索性是上学的时候,翘课去了,他们倒不知道。”    “过十八岁了就是成年人了。”    “我爸说,我的成年仪式是二十五岁。”    小龙翻着眼睛一想:“还早呢。你爸像出土文物。”    “当老师的,全是出土文物,整天就说,一出家的门,外面全是大灰狼。”    小龙看着简佳笑。    简佳摸摸自己的脸,脸就红上来了:“有脏?”    “我是在想,你真的像是小男孩子,上高一的那种不良少年。你把你的头发往后面那么一扎,像那种艺术系的男生,唱摇滚的。你真特别。”    简佳向他挥挥手:“不要肉麻好吧。”可一脸都是笑,像花一样慢慢地打开,洋溢到整张脸上。    “那我们怎么见面呢,要等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到什么十字路头接头?”小龙把自己的头探到简佳的脸前,他喜欢看到她突然又像是女孩子的那种样子,那时候她的脸一直是红的,好像惊慌的鸟一样,那时候,他总是要想乘胜追击。    “好土。”简佳叫了起来。   他们走到一个小树林里,绿色的水杉树,在夏天的时候,明亮而娇嫩。树林的后面,就是外语系的红色小楼,有人在大敞着窗子的教室里听录音,声音开得很响,在树林里都能清楚的听到那个磁带里的人在说美国英文,开朗而乡气的卷着舌头。    “我那个同学,很好看,学校里的男生总欺负她,一定要我在她身边的时候,他们才不敢。她一点也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管什么事,只知道叫,简佳,简佳你来。”    “她是我看到的女孩子里最好看的。她的手又小又白,有时候对着阳光,好像阳光可以把它们穿透了似的。”    “是个女的啊。”小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来自己中学的班级里也有一些女同学好的连衣服都买一样的,天天像影子一样跟在一起来来去去,男同学背地里总叫她们是“小人粘如漆”。    简佳望着阳光里的树尖,那里绿得像一块透明的玉,简佳大而明亮的眼睛被阳光映着,能看到缩小了的黑黑的瞳孔。小龙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把简佳惊醒过来。简佳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一直红到眼皮,然后又漫到额头上。    “什么?”简佳问。    小龙不解地看着她,说:    “我没吓着你吧,我是说,你的机会来了。”    红楼前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新出的布告,上面说,在暑假里开一个剑桥英语班,本校学生收费减半。    简佳一脸茫然的样子,看看那张布告,又看看小龙。    “你可以在学校里多住一个多月,把剑桥一证拿下来了嘛。我和你一起读。”小龙说。    这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可以和自己正在追求的人一起留在夏天美丽的校园里,离开家,也离开大多数同学。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不显得猴急的两个人在一起,自然而有风度。    简佳点了点头,说:“对。” 2、妈妈的咸肉冬瓜汤    两个人从家里向各自的父母请好了假,自是又费了一番口舌的。打着补习英语的幌子,不说英文对自己将来的重要性,父母在这一点上也明白,小龙的家里有一点狐疑,不相信孩子竟然一下子懂得了为将来愁。    简佳家就复杂得多。差不多一到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三口就要说这件事。一家人坐在一张八仙桌上,一人占了一面,剩下的一面,母亲放了一锅咸肉冬瓜汤,几乎透明的冬瓜浮沉在汤里,是简佳爱吃的东西。简佳总是喜欢拿它来淘饭,可是母亲总是在对面用筷子头轻轻打掉简佳的汤勺,她说用汤淘饭,要生胃病得。    简佳的父亲说:    “现在才想到英文的重要性啊,那为什么考大学的时候,要把外语系的第一志愿突然改了呢?人家和和不是去读得好好的,也不见得还要在夏天上什么补习班。”    简佳父亲说:    “放假了,宿舍里没有人,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晚上万一有什么人进来了,你叫也没有人来应。”    简佳埋下头去:“什么人会来啦。”    “什么人会来,到了那时候你就晚了,小姑娘出了这种事,一辈子就完了。”    “你的思想一点不健康,一直要想这样的事情,”简佳低着头, “这种话,从小说到大,也不嫌烦。学校里会有什么人,都是自己同学。”    “学校里的同学就是好人啦,坏的才多。”爸爸又激昂起来,“那样的情形更糟,我们不说坏这个字,单纯所犯了错误,会后悔一辈子。懂得什么叫窝心?”    “学校里的思想品德课已经结束了。”妈妈站起来,把爸爸手里的筷子拿过去。    争论差不多到这时候,就随着晚餐的结束而结束了。   直到简佳要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她向父母保证如果她一个人住一间寝室的话,就请中学时代的女朋友和和去陪她,或者上完课回家来,才算通过。    反正,就是一定要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才可以。    简佳看着父亲看定了她,好像看到将有什么男人要一把把她推倒一样。压上去的人,心里想的,其实并不一定是像当初的那样,只想把身下的人可以抱得更紧一点。心里的那个魔鬼真的像阿拉伯神话里的那个小瓶子里的妖怪一样,在身体倒下来的时候,开始越放越大,像巨大的灰色的翅膀从背上张开,张开,让你无法控制。那时候,人就变成了真正的魔鬼。简佳心里一阵恶心,马上走进浴间里去,把门拉上。    她听到母亲对父亲说:“小姑娘大了,你一直讲这种话,难听死了。”    “不说,她怎么知道厉害。”父亲不以为然地说。    父亲的声音,因为常年在讲台上讲课的关系,一到激动起来的时候,就是字正腔圆的滔滔雄辩,让简佳听得头皮发麻。简佳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对手。简佳想,爸爸之所以把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说成是大色狼,也许是从他自己的心情出发的吧。他一定不知道她也知道了他和妈妈之间发生的事情,妈妈不会告诉他的,要是他知道了,他一定说不出这样两面派的话来教训简佳。    可是他又会怎样呢?这是简佳所想象不出的,他会非常的羞愧吗?       那是在简佳上初中的时候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不在,爸爸在翻妈妈的衣服,把妈妈的洗脸毛巾也拿出来了,还拿了一个蓝色的脸盆。    爸爸说,妈妈住医院了。    简佳吓了一大跳,手都凉了,自己紧紧握着拳。    爸爸看了一眼简佳,笑了,他说:    “不要紧的,两个星期就可以回来了。”    “妈妈怎么了?”    “不怎么。”    “那为什么住医院?”简佳觉得父亲暧昧态度很奇怪,她想,一定发生了大事,是爸爸怕吓着她。她想到了死。    爸爸说:    “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妈妈把,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就一起去了医院,那是栋红色的大房子,每扇窗子都挂着蓝窗帘。    爸爸对看门的人说“妇产科”,听得简佳一派绝尘的心咚地一跳。    那是简佳第一次看到为女人开的一个医科,长长的,绿色的走廊上,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着女人们,她们的难看惊呆了简佳。她走在爸爸的身边,突然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走在走廊里的女人们,还是照样子地走着。    他们看到了妈妈,妈妈要在医院里作人工流产手术,妈妈不当心怀了孕。    简佳从来没想到爸爸和妈妈,他们居然有那种事。    简佳坐在妈妈的床角上,低着头,她不能看妈妈的脸,她觉得她非常恶心,妈妈天天教自己怎么警惕男孩子,女孩子的名声是最重要的,什么什么。可是她自己背着她,又做了什么。    那个在医院的傍晚,对简佳和母亲的关系来说,是个新的开始。   从此,简佳再也不靠在妈妈身上撒娇了,她甚至有很长的时间不叫妈妈,她只是说“唔”。她们之间的所有的门和窗都被简佳为母亲而害羞的、低垂眼睛的神情关上了。妈妈从来没有问一声为什么,可是她不再对简佳说那些事情,她的脸上有时在简佳突然正视她的时候,会飞红了,躲闪着,说话结巴起来。    正在青春期的简佳,常常这样捉弄妈妈。   那种情形,就像在中学里,看到平时一脸正经的年轻女老师一天天地,肚子大起来,要生小宝宝,学生心里奇异的,好像被欺骗和侮辱的感情。刹时间,他们的位置起了变化,被督导的,变成了揭露见不得人的隐私的执法者。    简佳和母亲的战争,谁都没有让爸爸知道。       简佳不想这么快地从浴室里出来,可她四下里看看,实在没有事情可以做。简佳家住在一栋殖民时期的老房子里,浴室十分宽大,有整整一面墙是大壁橱。简佳在那里有自己的一格,放不用又不舍得丢的东西。    爸爸妈妈那样的老大学生,有的是老的发黄了,也不愿意丢掉的书。    她打开属于自己的那扇白色的小门。    里面有一些磁带,那是上个夏天打算与和和一起考英文系的时候,上夜校录来的听音的磁带。那时候,她们在一起不光学完了剑桥第一证书英文,而且学了剑桥英文的下册。简佳喜欢那些看上去已经不再时新的,典雅的英文句子,可不喜欢英国人说的英文,因为他们听上去太有文化,太稳重。    里面还有中学时代的小玩意,一双男用的摩托车手套,是和和送的生日礼物,从前骑自行车的时候就戴着它们。    还有一卷纸,简佳拿出来,那是和和为她画的画,是一张中国古代的仕女图。和和并不会画画,像所有小姑娘一样,爱画些云鬓高耸的仙女。和和在那张画空白的地方写了一句歌词:    “若不是当初那一个吻,    我又怎么会变成一个痴心的人。”    和和的字小而细,秀秀气气的,从右向左斜过去。就像她的人一样,很容易被征服似的。 3、牵手的人    坐在教室后门那里的一张课桌上的时候,这才发现教室里的人,大多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暑假开始的时候,正是夏天第一次高温的时候,热得窗子外面的蝉扯急白脸地叫。可是教室里还是有一种爱情将要开始时候的微笑般的欢愉,清新地荡漾着。小龙和简佳互相看了一眼,把买来的新书放在桌子上。    教室里也有几个单个的人,独自坐一张桌子,在平时的教室里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就太寒碜了,他们自己也好像很落寞的样子。    年轻人多的大学,有的时候,爱情像是生活的必需,少了它,会让人感到羞耻。特别是有整整十二年都在苦苦读书,为了上大学的这一天的孩子,所有青春的绮梦都被推迟到大学以后,所以在高三最苦闷的时候,大多数人短暂的白日梦里面,就是将来在大学时代的爱情,那个将拥抱自己的人,在梦想里带着模糊不清的面目,坐在模糊不清的大学课桌边上,热烈地看着自己。    简佳和小龙没有说什么,各自坐在自己的一边,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好像从来都不曾上课这么认真。本来是想,这样可以有一个不说话的借口,因为要上课。可是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渐渐变得拘谨起来,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心里有了压力。    在简佳的想象里,决不是这样子的。简佳从来没有和男孩子这样目标明确地相处过。从前和自己的女同学和和在一起,上课时也是可以坐在一起就坐在一起,和和会在一边看着自己微笑,那样斜着她大而明澈的眼睛,翘起嘴角来。在看书的时候,她总是把书往简佳这边推,然后自己侧着身体就她。要是老师实在嚣张,或者实在可笑的时候,她们就说:    “啊呦,老虎。”    “哪里,明明是狮子,你看她头发那么多。”    或者说:    “啊呦,面子也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肯定没有了。”    那时候她们在一起那么开心,是高三苦海里的方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无穷无尽地补课,也变得好忍受多了。    简佳回想着和和的那种温柔和愉快,她想着和和有什么是可以让自己学到与小龙的故事里来的,这次,她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学点什么?    她转过脸来,对着小龙。    小龙的嘴唇,是男孩子里少有的鲜艳和柔软。    可是,女孩子应该是被动的,等待的,像和和那样。和和现在是简佳的榜样。    所以,在小龙向简佳转过眼睛来的时候,简佳飞快地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小龙心里想,这个简佳,她那种沉闷的,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定是和他一样,在上中学的时候没有过初恋的。眼下的情形虽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浪漫,可是也是他喜欢的。    上课的时候,简佳又听到了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美国英文的录音声,轻而清晰。       下课的中午,简佳和小龙从红楼里出来,长长的旧旧的甬道上,老式的长窗被外面的树荫遮暗了天光,只有尽头的门洞,像一幅画一样,框出了外面金色的阳光和绿色的笔直的杉树。在他们面前,走着一对,那男孩子把手大大的向后一张,女孩子从后面把自己的手,像接力跑的接力棒一样,飞快地递到那向后张开的手里,好像是一对逃学孩子从教室里飞奔出来时的快乐游戏。    简佳和小龙跟在后面忍不住微笑。    小龙把自己的手像那个男孩子一样,向简佳张开来,简佳把自己的手握成了小小的一个球,递到小龙的手里。    外面的阳光像温暖的手,按在他们的肩上。    “老交老交,屁股烧焦。”    小龙惊奇地俯脸看看和自己第一次牵手的女孩,她眼睛亮闪闪的,爽朗而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害羞,她看着他,笑着,那么白,那么结实的牙齿,像小时候一起玩的男孩子一样。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的女朋友。”    “那像什么?”    “像我小时候的赤膊朋友。我们小时候也这么说,老交老交,屁股烧焦。”    “谁说过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我答应了?”    小龙一怔。       树下的石凳那里,站起了一个人。    娇小的,明媚的,单薄的,像一个上了重彩的小纸人似的,那个人。    阳光在她的脸上晃着。    简佳想,人家都说,一上大学,人也会突然一变,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从中学到大学那长长的一个学期,好像骄阳下的一根小冰块一样,小下去,小下去,然后,不见了。    简佳看到她长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然后吸了吸鼻子,又放手指到鼻子上擦了擦,那是她失望时候的一个姿势,简佳记起来。    “好久不见。”    “是啊,我才知道你还住在学校里。”    “你也回家了?”    “假期总是要在家里过得,我没有想到你们这样,上一个补习班什么的。”    “这是小龙,我的同学。”简佳介绍道,小龙松了松手,简佳很快地把原来团在小龙手掌里的手张开来,握住小龙的手。    “这是和和,是我上中学时候的同学。”    小龙张大了眼睛,热情地说:    “你就是和和,简佳说过你,那时候她说,你是她看到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我还在想,女孩子对女孩子,有什么正确的审美观呢?看起来,我小看简佳的眼力了呢。”    “那你绝对是小看简佳了,简佳冰雪聪明,没人比得了。”娇小的和和仰着小而精致的脸,笑容满面地看着简佳,眼睛里全是崇拜,“我们班上的人,天天在她后面当跟屁虫。”    小龙说:    “那你也是?”    “我当然也是。我们是死党。”    然后她打量了小龙一下,“你看上去真的也像是个女孩子,”说着她伸手在空中尖尖的划了一下,“你那么细细的,长长的,白白的,真的。”说着,她用手握住简佳的手肘,把身体向简佳轻轻地倚过去,笑了起来。    非常轻盈的,明亮的笑声。       眼看着路上的人多起来了,大家都向食堂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条沿着绿色的河而去的石子路,骑车的人的铁饭碗,一路清脆地叮当着。怕晒的女同学打着花伞。    在红楼前站着的三个人,也向食堂的方向去。    简佳看了一眼和和,和和仰起一张高兴得闪闪发光的脸向着她,好像没有看到简佳已经蓄长了的头发,没有看到和简佳拉着手的小龙,没有看到简佳眼睛里的躲闪,就像什么也没有的从前,和和一高兴,脸就像刚刚擦干净的不锈钢锅一样地闪光。她把自己汗津津的手插到简佳的臂弯里,轻声说:    “看到你可真高兴。”和和眯起眼睛来吸了吸鼻子,“唔,你身上的气味。”    简佳看着她,摇了摇头,脸红上来。    “真的!”和和欢笑着摇晃简佳的身体。    简佳感到自己的的后背慢慢的渗出了细汗,像由于温暖而不得不伸开的花朵一样,在和和摇动自己的身体的时候,简佳闻到从自己身上发出了汗湿的芳香,她瞥了一眼和和,她在阳光里细小的尖尖的牙。上一个夏天,她们都在等大学的录取通知的时候,和和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你洗澡的时候把肥皂冲干净啊,那种香,那样的香,到时候,怨不得我的。”    她小而尖的,像小兽般的牙,咬的人一圈红点子。    简佳脸颊两边的汗毛,通通都竖起来了。    安静的,绿色的河水波光鳞滟,一丛丛的美人蕉盛开着,艳丽而无香。 从美人蕉的后面,走出来两个穿了游泳衣的女孩子,她们的四肢和前胸,在阳光里白的直晃眼。他们并不急着下水,而四下里张望着,就站在学校在河边竖着的禁止游泳的小木牌边上。    从白色的石桥洞那里,又划出了一条小木船,那是园丁为了到河中央的小岛上去整理花木的时候用的船。可划船的,是几个穿着鲜艳而窄小游泳裤的男生。他们向岸边的女孩子划过去。    学校放了假,留在学校里的人开始乱来了,放着游泳池不去,一定是觉得这样才够浪漫。    岸上有人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啸。    “这才对得起十二年寒窗苦啊。”和和欣赏地望着说。    “是我们班的。”小龙兴奋地点着船上的人说。“是cola。”cola是小龙班上的一个男生的绰号,因为他一上完体育课,在大家一起回寝室的路上,必要在图书馆边上的小店里买一罐可乐,必是说:“一个cola。”于是大家都叫他cola。后来,连给他们上小班课的英文老师,也这么叫他。    “嗨!”简佳向他们大叫着摇手。    “嗨!”小龙也跟着叫起来。    河上的人认出他们来,向他们招手。“来呀,来呀,河里的水是暖的。”    小龙指指他们三个人:“我们还没吃呢。”    岸上的女孩子说:    “我们这里有野餐。”    再看,果然在一大棵夹竹桃的阴影里,在草地上铺着一块花花绿绿的浴巾,上面花花绿绿地放着一些他们在这边看不清楚的食物。    “我们去不去?”小龙偏过脸来问简佳。    岸上的女孩子又叫:    “简佳,简佳,快来,我们只有两个女生。”    在一边的和和说:    “我没有游泳衣。”    简家说:“去啊,咱们去。” 4、绿波    大家都下水去游泳了,没有游泳衣的和和,打了一把红色的伞坐在船上,她拿了一个老式的玻璃丝网兜,把小龙去买来的桃子吊在船帮的铁钉子上,浸在水里,她对水里的人说:“你们谁要吃,就举一举手,我这里是吧台。”    “要付钱吗?”水里有人扬起一条湿淋淋的手臂问。    “要啊,一百块钱。”和和嬉笑着说。    水里的那个人怪叫一声,埋到水里去,过了一会儿,平平地浮上来,鼓着男孩子平坦紧绷,被河水浸得雪白的小腹。    “啊呀,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的肚皮可以白成这个样子。”一个女孩子在水里快乐地起着哄,大家都“嗷”的哄起来。    河水真的非常温暖,大概是被太阳晒热的吧,简佳在划动水的时候,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水通体温柔的抚摸着一样,她把头埋到水里,紧闭着眼睛向前游,向前游。长长的头发梢,痒痒地拂在肩上,这可是新鲜的感觉,她不记得自己留过这么长的头发游泳,从小,她就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像个男孩子,妈妈总是把她的头发让理发店的人削得很短,她说:“这样神气。”其实,简家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的关系,是个女孩子,心里不免有点遗憾吧。她可以游得又快又好,可是这是第一次,她自己留长了自己的头发,让它们拂在肩上。    简佳小心翼翼地向前游着,不去转动自己的头。    和和的笑声,从水里钻过来,像是假的一样。    和和满面笑容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简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那是她们都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后,也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简佳违犯了她们当初的约定,没有去考和和的专业。其实简佳已经有许多次暗示她的,可是和和从来都像没有听懂一样。有时候,简佳觉得和和像一个美丽幼小的鸵鸟一样,可怜的,痴情的,把自己的头埋起来一动不动,任她宰割。    简佳坐在和和对面的桌子上。    简佳的妈妈总是为简佳烧好了一大锅咸肉冬瓜汤,放在桌子上,才去上班。    简佳对和和说彼此断绝的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那锅汤,不敢看和和一眼,她知道和和的眼泪是怎么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掉的,像大雨一样,落在她的长裙子上,扑地一声,扑地一声。在那打湿了的裙子下,是她瘦小而微微发紫的双腿。当她第一次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像大雨里的小鸡一样索索的打抖。    简佳对自己在这时候还有这样的心思非常羞愧。    “不要啊,不要这样子啊。”和和轻声地哭着。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变态人的。”    “你怕了?”    “我也是为你好,你那么好看,男孩子追你都来不及,到了大学,学习不紧张了,他们都说,大学里是谈恋爱的地方,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好的男孩子。然后结婚,过大家都过的日子。”    “是你怕了。”和和悲哀地点着头,她把自己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还插了一支金布摇。    和和在发上插一支漆得通红的金步摇,一直是简佳很喜欢的样子。十八岁还不到的和和,买了她这一生的第一条长裙子,为了简佳装扮起来。那是因为她们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了一段她们俩都很喜欢的短文,那忧郁的短文里有一句话,“穿一袭蜡染的长裙,斜插一支金步摇,古典给谁看?”一路走来的时候,她远远的,尖尖的点着看着她发呆的简佳,爱娇而害羞地,笑着说过:“我这是古典给你看呢。”    那时候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像两个黄昏时候停在屋顶上的鸽子,不停地,不停地接吻,彼此握着手。不能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写信,和和称自己是简佳的小媳妇。    那是她们在高三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为七月的大考疯狂地准备着,早上自习课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快要疯了。可是对于她们来说,在一起复习功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和和点了头,又摇头,金步摇上的木珠,被碰在了一起,发出克克的轻响。    “是你怕了。”她说。    “……”    “从开始的时候,我就一直很担心,我们不会很长久的,我想我们这一生的缘分,大概也就是十年,十年以后,我们都二十八岁了,总要结婚生孩子,像别人一样生活,活给父母看,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会让他们太伤心。可我还有真正幸福的十年。现在比十年短多了,只有一个学期,还是我们都忙的一学期,除了考大学,上学,只有很少的时间真正是我们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我或者你,睡着了的,也应该除开,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睡着的时候,身体会发出一种香,很香。让我忍不住。加起来,只有两个星期吧。太少了呀。”    和和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盖在简佳的手上,轻轻地,恳求地摇着。    那只手,全被泪水打湿了。    “是我不好,我始乱终弃。可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子。我以为,我们是很纯洁的,精神的。”    “我不好,我们以后再也不了,好吗?”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做不到,在一起,就管不住自己,太脏了。”    “……”    过了好久,久得简佳琢磨着,一定是我自己一直不想说出来的那个字深深地伤了和和的自尊心,她们之间的任何事,从来都是她像男孩子似的主动,现在好像她这样双手一推,没有相干了,只让弱小而柔顺的和和去担待这个“脏”。她心痛地在心里责骂着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好,我不是人。”    “我不好。”    “不要说了。好和不好,总是已经结束了。”简佳说。说完以后,她把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最后的一眼,她看到了和和热泪横飞的脸,被泪水全都浸肿了,可是还是那么美丽,那美丽的脸,微微晃动着,把自己细长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好像一只在大雨里被通体淋湿的鸟。    “这十年,我可怎么活呢。”    这是和和最后留在简佳心里的声音。       简佳努力想把这一切都忘记,可是她实在没有想到的是,大学竟然是如此的无聊。    简佳停了下来,在水里划动手臂。她从小就跟着爸爸去游泳,她会在水里走路而不沉下去,会在水面上躺很长时间,小孩子把这种姿势叫“死人”,只要把肚子挺起来,身体就可以浮在水面上了。夏天时候,简佳的皮肤总被晒得黑黑的,这是白白的,手背上清晰地纵横着青青的血管的和和最喜爱的肤色。    离开白色的小船已经很远了。    简佳看到和和笑着在削一个伊丽莎白瓜,金黄色的皮在和和的胸前一曲一曲地变长,和和可以削光一个瓜,皮都不断,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和和削水果,她把两腿紧紧拢着,那样子是现在女孩子里少有地温文和安详,简佳那时候忍不住去亲她,说她是她好看的小媳妇。    水面上有阳光的气味,以及水和土的腥气,或者说是芳香。    “好了。”和和的声音很欢快,“谁要?”    和和的手指甲在白色的瓜上闪着光,那样的手,握在掌里的时候,是小小的温软的一团。在食指上,有一块厚皮,是和和用钢笔写字久了,磨出来的。    “来了。”    小龙从绿色的水里伸出胳膊来,小龙的长长的手臂被水一浸,白的发青,但十分修长。    “上来么,在水里怎么吃?”    “拉兄弟一把。”小龙嬉笑着说。    和和站在船里摇头,唇红齿白地笑着,把头向一边歪了歪,说:    “男女授受不亲呢,这怎么可以?”    “怕呦,你还是个学英文的?”    和和笑着伸手拉水里的小龙,小龙伏在木船的边上了,由于小龙的重量,小船向一边斜过去,和和笑着惊叫:“妈呀。”    小龙也大叫一声“妈呀”,一滚,滚进小船。    简佳把自己再次沉到水里。    仿佛梦游一样,她转头向小船潜去。    当她哗地一声从小船的船沿边上冒上来时,听到小船上一团寂静。    她看到和和正握着红伞笑,小龙和她并肩坐着,孩子一样舔着手上流下来的果汁。    小船正弯在河的湾道里,四周都是夏天长的铺天盖地的绿树,夹杂在绿树里的夹竹桃树,开了满树白色的和红色的花朵。有一只肚子蓝色的小鸟,从树里突地一声,飞到天上去了。    和和正静静地看着水里的简佳。    那么黑的眼睛,黑得像一口被树荫遮掉了天光的小井。    突然,简佳觉得自己的想法相当下流。    ……    “上来呀,你游得好远。”小龙说着,伸手来拉简佳,简佳避开小龙的手,自己一撑,水淋淋地爬上船去。她笑笑地对小龙说:    “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小龙的脸红了。    “小龙真的太白了,才晒了这么一会,额头和鼻子上,都红了。”简佳说着去按了按他的额头,“到晚上,会很疼的。大概还会蜕皮。”    “这可不能干晒着,得到水里去。”和和在边上说,“要不就到我伞下面来。”    说着,她仰着脸,很殷勤地张开本来搁在肩上的伞。    小龙看了一眼简佳,一脸水珠的简佳,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小龙被那样的眼光看毛了心,草草地说:    “我还是到水里去的好。”    说着向后一翻,扎到了水里。    小船晃了晃,眼里的白石桥好像一半到了天上一样。简佳叫了声:    “把刀放下。”    和和怔了怔,把手里的水果刀咣地一声扔到舱底。   等简佳在小龙的那块坐湿了的木板上坐下来,与和和一人一边稳住了小船,和和望着简佳说:    “好危险呐,不小心会伤着人。”    她从水里拿了一个果子,给简佳削皮。简佳看到,她在装果子地网兜里摸了摸,选了一个最大的。    “好吗?”    “老了。”和和停下手来,看着简佳,然后把身体向简佳探过来,侧着脸,“你看,眼角的皱纹。”    和和的脸微微沁着汗,发丝里的耳朵还是粉红色的,柔若无骨。    “痒啊,痒死了。”从前,简佳忍无可忍的时候,会猛力衔住和和的耳朵,舔它,咬它,它们是那么柔软,充满了新鲜的肉体的气味。    简佳紧紧地闭了眼睛。    “这些皱纹,像是在一天早上里长出来的。那时候,我和我们系里高一级的男生在一起,我们是在买饭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天天在一起,大家都说我们在谈恋爱。可是我们没有。后来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他,那天图书馆里没人,大礼堂里有一个什么音乐会,是古典乐的,大家都去听。我们站在一排排高过人的书架子中间,好像在一个非常小的房间里一样,他亲了我,我闭上眼,他亲我的样子,真的像你,我闭上眼睛,就像是你在亲我,我高兴极了,想到了好多好多。后来,我觉得疼极了,才醒过来,才知道那不是你,是一个男的,不是你。真的,太疼了,疼得我都吐了。第二天,这些皱纹都长出来了。”    “真的?”    “什么?”    “疼,真的,一点点乐趣也没有。裙子上还有血。”“后来,那个月我老朋友也没有来。”    简佳直起身体:    “你要死了。”    “是啊,我吓得天天一吃饭就要吐。我想好了,要是真的因为那一次,有了,不用他们打了骂的,我自杀。”    “我到图书馆去借了药理学方面的书来,发现当归是孕妇禁用的,就去买了好多当归丸来,一次吃人家十天的量。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和和,你要死啊。”    “后来,一天中午,突然,血冲下来了。我正好站着梳头,就一下子冲下来,沿着腿往地上流,我们房间里的人都叫起来了,只有我大松了一口气,知道我那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    “和和。”简佳放松了身子。    和和温婉地笑着:“这就是你说的,在大学里会爱我得好男孩啊。”她说着,把手里削好的果子递到简佳手里,简佳用手背当了回去:    “你自己吃。”    简佳知道和和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自己去告诉家里的,在家里,和和一定永远是羊一样的乖乖女,属于她的抽屉从来不锁,爱情歌曲从来都是在一个没有喇叭的随身听里放的,在家里,眨着再纯洁不过的眼睛,什么都不懂。这一点她们一样,她们从小就懂什么叫“天真的狡猾”。当爸爸妈妈摇着头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她们的心就安全了。    简佳知道,那时候她们的通信,和和全都叠得像牙刷那么小,塞在她睡觉的沙发的垫子深处。可还是被她的妈妈发现了,和和的妈妈也认识简佳,她把那些“牙刷”信还给和和的时候,只是对和和说:“你好自为之。”    从此,简佳就再也不敢上和和家的门。    简佳相信和和这是第一次对人说这件事情。大概和和并不是像简佳想象的那样,为了诱惑她而来,和和从来都是受她的诱惑的,她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和和伏在她的身上一动也不敢动,无声地说过:“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而简佳,是喝了和和为她温的黄酒以后才突然有了冲动的,看着被吻湿了的和和的红唇上说了那句话,简佳才知道和和比自己要早了好多时间,就期待着会发生的事,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诱惑她。    她只是像一个冬天里散发着温暖的小手炉,让人想去双手捧住她。    “也许是一个女孩子经历了这样子可怕的事,她想告诉谁一下。”简佳想。    “你自己吃。”简佳没看和和,只是坚定地说,那是她对和和用惯了的语气。和和怔了一下,眼睛就湿了,可是她垂下头来,屏住呼吸似地,小口小口的咬手里的果子。    有一只黑色的燕子,贴着绿色的水面无声的飞过去。   简佳注意地看了那鸟儿的肚子,不是那只蓝色肚子的了。简佳从和和手里拿过刀来,又摸了一个果子削起来。削好了,她握在手里,等着和和把上一个吃完,和和静静的吃完了,简佳把手里的再递上去。   和和顺从地又吃起来。    “我真高兴你还在妒忌。”和和说。    “什么?”    “你对小龙说,男女授受不亲。开始,我以为你是为了小龙和我在船上说笑,妒忌我呢。”    “……”    “后来,我看着你看小龙的样子,你那种雄赳赳的样子,你是在妒忌小龙啊,简佳。”    “……”    “我真高兴。”和和摇了摇头,很感慨似的,    “原来你并没有变。我在和那男孩子一起的时候,常常想到你,想,你一定比我玩得开心,你那么出色,那么出色。可我刚刚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失望了,你留了长发,你突然一点光芒也没有了,真的,从前,你是一个多么,怎么说,像古文老师说的那种翩翩美少年,那种翩翩,我一直不能忘记啊。可是,可是,你的头发,把它们都遮没了。你像到处都有的那种女孩子了,我说了你不要难过,你现在平淡无奇了。”    在刚刚看到彼此的时候,那是和小龙拉着手的时候吧。    “你会不会也是妒忌呢?”    “……”    “我现在也有一个男孩子牵手。”简佳摇摇头,“不要说了,这种话题太小鸡肚肠,不要说了。”    “不,我也许是妒忌。”和和说,“也是妒忌小龙。他不配。”    “那么说,你知道自己是在妒忌小龙了?”和和说着把自己的脸靠过来,靠到简佳拿着张开刀锋的水果刀的手背上,她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以极不舒服的姿势弯曲着,只为了可以把自己的脸贴到简佳的手上,她小小的,像花朵一样粉红色的嘴唇嘟着,轻轻地说,“你知道自己是在妒忌,你也以为没有一个男孩子可以把我夺去,你也觉得没有男人配我,你都知道。”    简佳过了一会,想挪开和和的头,她说:    “小心刀。”    和和把自己的脸压在简佳手背上,不让她的手移开:“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没有为你流过血呢。”    简佳将她一推,站起来,说:    “太热了。”    说完,她从船上跳了下去。       不停地吐出气泡,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去,然后,她摸到滑腻的河底水草了,韭菜似的水草上竟然也长着小而锐利的锯齿,拉在她的手指上。她睁开眼睛,绿色的水里,她看到有一个黄色的东西,像糖水蛋的蛋黄一样,柔软的,好像有一点透明,马上就要破了似的。简佳不知道它是什么,她伸手抓了一下,那东西看不见了,水波像许多沉重的丝绸包裹了她的全身,动着。直到水波停顿下来了,它才重新出现,在水里像蛇一样,拧着,拧着,拧着。然后,越来越圆了。简佳这才恍然大悟,那是河底下,透过重重绿色的水的太阳。   她浮沉在河底,看着那个奇怪的太阳,肺里的空气正在减少,人开始恍惚起来,所有的思想都向后腿去,她张了张嘴,连一个最小的气泡都不能吐出来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多少难受。 -- 作者:猪肉包子 -- 发布时间:2004-6-16 14:15:45 -- 5、蚊香的青烟    和和从小院里铺着的竹躺椅上转过脸来,她的脸被明亮的夏夜照亮了,眼睛深深的,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和和家底楼的小院子,还是那样的,有一棵树,一棵从前的住户种下来的香樟,在晚风里婆娑,浅绿色的树叶,在夜色里还是那样,明亮得让人吃惊。    “是你啊。”她说。    和和的母亲站在阳台敞开的纱门边上,一个手扶着门,从风里送来了她的花露水的气味,她还是在夏天的时候往浴汤里滴了花露水以后,再洗的。她说:    “好久不来了呢,简佳,现在是大姑娘了,该有男朋友了吧?”    “她是有了,我看到过了,”和和说,“细细的,长长的,白白的,是个上海小白脸呢。”    “……”    “难怪不来了。”和和的母亲说。    “和和也有了吧。”简佳说。    “和和整天在家里呆着,没有吧,和和?”母亲说,“和和的那个专业不好,人家说英文系的蚊帐里可以睡两个人,我们和和现在走读了,不住校。和和是要大学毕业以后再考虑这些事情。”    和和在月光下笑着,脸颊上有因为笑容而起的阴影,看上去脸好像改变了一样。    母亲进去了。 “坐。”和和指树荫下,那里有另外一只躺椅,在暗色里映着一点点月光,像阴影里的水渍。从前简佳来和和家的时候,那是每一次来的时候她的专座。不管是和和母亲是否发现了简佳的那些缠绵得让人想起来脸红得信,母亲总是亲切地对待简佳。    而这就是简佳怕和和母亲的地方,她永远都不知道她对她们的事情,到底怎么想。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们的变态行为。在简佳看来,那是比和一个男孩子亲了嘴什么的,更可怕的事。就像是一个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个老人每晚都被楼上人脱靴子,扔靴子的两声巨响锁惊醒。有一天,他听到了一声响,他等着第二声,可是那第二声一直没有来,老头子一直等着,等到天亮。    而简佳每一次看到和和母亲的眼睛时,都有自己被剥光了似的那种感觉。    简佳与和和曾为此去查了最大的《辞海》,查“好自为之”的意思。书上说,那是要你自己好好当心的意思,没有说可以继续呢,还是必须了断。她们想,这是种威胁。    它不是威胁,又是什么呢?    从前,简佳来的时候,就把那张椅子从阴影里拖出来,与和和并肩,她们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握在一起。那时候,也有一些明月夜,月亮的光甚至照得到嘴唇的红色。    在和和的脚边,也是有一个小小的桔红色的亮点,和和夏天总是招蚊子咬,有人说是因为她的血是一种甜的类型,一屋子的人,总是她坐立不宁地到处抓痒。她的皮肤,也是一种敏感的类型,一个蚊子块,在她白而湿濡的身上,会肿得比别人大好几倍,被挠得粉红色的,让人看了吓一跳。所以她在家里,不论到哪里,就点着一盘绿色的蚊香,以致她的头发里,总有一种被燃烧了的除虫菊的气味。    夏天,闻到这样的气味,心里也感到安全。    安全的感觉,并不是常常有的,即使是对像简佳和和这样年轻的孩子来说。她们也许比成年人更少,生活对她们来说,长的可怕。她们怎么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呢。特别是高三的时候,要考大学了呢,万一考得不好,长而暗淡的一生,怎么走下去呢。    那时候,和和为此剪掉了留了整整三年的长发,她身上的除虫菊的气味,为此也少了一点。    简佳走过去,坐在阴影里。    “简佳。”    “你和小龙自己又见过面了?”    “是的,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那天不是留了他的通讯地址给我么?”    “……”    “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对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你不会来我家了,对么?”    和和望着简佳这一边的黑暗,她看不清简佳到底在哪里,所以,目光很茫然地对着这一边。更看得出和和的近视眼来了。    “为什么?”    “我妒忌啊,我知道妒忌是不好的,可是我想要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你。我真的想知道。”    “……”    “从前你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啊,像男孩子那么短,可是又是像女孩子一样柔软纤细的头发,香极了。从前不管你到哪里,只要一站,别的人统统地比下去,没有话说。可是现在你也长发披肩了,我一下子就……”    “对,你那天说过了。”简佳说。    “我为你都感到不甘心。”    “……”    “为了他,你真的值得?”    “你和他在一起?”    “是啊,好长的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我妈妈以为我又被你妈妈叫到学校去检查你的操行了呢。我妈妈说,总不见得简佳连周末都不回家吧,除非是在热恋。”    “那么,值得吗?”    “不啊。”    “他太女气了,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知道是我的时候,好像傻了一样,有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很想问我为什么,可是他说话兜圈子啊,一个一个地兜,可最后也不敢问出来。他害羞呢。”    “可也并不老实。”    “我说,我今天在家里真的没有事情干啊,要是一直睡觉的话,一定会疰夏的。一起去什么地方玩玩好吗,他说好。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声,我们找简佳一起去,这种话,没有。”    “你不是也没有吗,你从来也没有告诉我这事情。”简佳觉得自己的手又湿又凉,就把手团了起来,压在自己的腿下面。    “我们还是有很好的感应啊,你看,你一下子就猜到了。”    “不是,是我打电话到他家里去,他不在家,我才想到的。”    “后来,”和和轻声说,一如从前她们在她家的天井里说着不可告人的话,她家的房间一到夏天的晚上总是关着灯,只开电视,因为她母亲怕有蚊子会穿过纱窗飞进家里,黑黑的房间里,开着门,总像是有什么人屏住了呼吸在听她们说话。因此,她们习惯了说得极轻。“后来,我和他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见了面,我的天,你知道他穿了什么,那么热的天,他穿了皮鞋,打了一条青色的领带!是真的。他以为我爱上他了,我是一个勇于表现自己爱情的英文系学生,不是我们学校的名声不那么贞洁么,他以为一个三角恋爱闪亮登场了。我们又去了咖啡店。一个那么黑的地方,像是在教唆人做坏事一样,我从来没去过。我故意说话说得大声,惊得埋在很高的火车座里的人都回头来看我,看我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姑娘。他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一直说,你轻一点,轻一点。他扑嗒扑嗒地,一直在眨眼。像被吓了一跳的兔子。”    简佳忍不住扑地一声笑了起来。    和和也笑了:“真的,你说是不是?”    那可是个认真的,单纯的孩子呢。他是怎么度过他的中学时代的呢,那样的寂寞,如果没有女孩子和爱情的陪伴。一到认真和紧张的时候,就会拼命地眨眼睛,那是男孩子满怀一腔绮梦时,面对女孩子的笨拙。    想着,简佳说:    “和和,干什么去捉弄人家呢?”    “啊呦,简佳,你是心疼他,还是同情他?”和和顽皮地笑了笑,像一个小精灵一样竖起一个细细的手指在脸前摇着,“这可是不同的概念啊。”    隔着小院子月光隔阻的空地,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一种默契的相知,像细细的蛛丝似的,飘飘摇摇地连接着她们。    她们不说话,好像连呼吸都停下来了,张开所有的感官吸取着这种重逢似的温情。    在月光里,能看到蚊香灰白的烟,一朵一朵地飘开,然后不见了。    这时候,和和家的房间突然亮了灯,青色的白炽灯光,像水银一样从敞开的门里,隔着褪色的纱泻了下来。简佳就着灯光,看到和和的那个沙发还放在原处,在沙发的高背上,那个黑色的随身听,绕着黑红两色的耳极线,还在那个地方。    一股西瓜的清新微甘的气味,从房间里传过来。    “和和,来拿西瓜。”母亲在里面高声说。    和和站起身来,走了进去。    和和走上那级石阶的时候,站在上面,看了看简佳所在的那团黑暗。       从前,在和和家的时候,她们坐在那个石阶上,用一个随身听,一个人戴一个耳机,听过一支歌。    那时候是春天,她们刚刚好,那时候很纯洁,在一起总是紧紧拥抱着彼此,吻得透不过气来,有的时候,简佳觉得像是游泳课上比赛谁憋气可以憋得长,甜蜜得恍惚如梦。    放了学的下午,她们在一起做习题,那一天,太阳实在是太好了,香樟叶子实在是太明亮了,她们实在忍不住要坐在外面去。她们说:“只是休息一分钟,真正的一分钟。”和和把自己的随身听拿了出来,她们一起听了一支歌。只用一个耳机听立体声音乐,是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用耳机的那一边身体,充满了音乐,而没用耳机的那一边,是寂静的,浑然不觉的。    一支《苏三起解》。    是和和特地挑的。    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声唱的悲伤的歌,他唱道:    “若不是当初的那一个吻,我怎么会变成一个痴心的人。”    和和侧着脸,用手按着一个小小的黑耳机,那样深切地看着她。       那一天,也是简佳好像没有了一切感觉似得吻了站在她身边的和和。那是个冬天,和和的爸爸妈妈都去乡下看亲戚了,和和请简佳来家里吃饭。    在那以前,和和与简佳并没有太深的关系,简佳是班上最受女孩子注意的假小子,常常可以一呼百喏似的,可和和是坐在第一排的,矮小而安静的小女孩。女生们有一次在春游的时候玩宫廷游戏,由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当皇后,简佳当国王,简佳封了七个妃子,都没有和和的份,和和只做到了简佳的小公主,还是被关在城堡里没有声音的那一个。    简佳是因为身体健康、爱好运动而被班上的女孩子当成美少年宠爱的。羞涩的高中的女孩子,不好意思表示对男孩子的兴趣,下课了,总爱和简佳玩笑,依偎她或者突然坐到她身上去。    简佳短短的头发走在校园里总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可是老师不说她。老师看不惯,要讥讽打击的,是那些对成熟女人的打扮突然有了兴趣的女生,老师会笑笑地尖锐地看着她们,那眼光让人无地自容。    简佳的短发看上去是学生气的,朝气蓬勃的。    那天,和和为简佳温了爸爸喝剩下来的黄酒。    那是她们的最后一个中学的寒假,再开学,就要准备考大学了。    简佳觉得自己的心里越来越难受,她想要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事,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不想说话,和和在一边陪着小心,她不知道简佳是怎么了,脸上几乎是愤怒的。    后来,简佳站了起来,要走。    和和也站了起来,不让她走。    简佳看着仰脸看着她的和和,和和的眼睛,在冬天暗淡的白炽灯光下,像深深的黑色的井一样,对着她,如果说有一点波光的话,那就是和和不知所措的,委屈而失望的泪光了。简佳就那样俯下头去。   她听到和和在自己耳边说:    “我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啊。”    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她们有了初吻。       简佳一想起来,就感到不解的是,她们这就是所谓的同性恋吗?她同和和,都没有受到过来自男人的性打击,她们像所有大城市家庭的独女一样,没有来自家庭的性别歧视,是被父亲和母亲视为掌上明珠而严加管教的女孩子啊。她们是那么温良的孩子,从来不敢过分拂逆父母的意思,刻苦读书,辛苦地担当着独女对家庭期望的重担。   她们怎么就这样做下不伦的事情呢。    简佳想是因为高三时候的心情实在太紧张了的关系吧,想有一个真正的情感上的安慰,而又不能和男孩子恋爱。    或者是因为和女孩子在一起,会很安全的关系。    或者是因为和女孩子再亲密,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少女时代的闺中腻友,班上的两个女孩子同进同出,甚至穿一样的衣服,老师顶多说她们在搞小团体,男同学也顶多说她们小人之交粘如漆。简佳想,也许和和的母亲对她们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是觉得她们纵是在一起接吻,也比和男孩子在一起要安全的关系吧。女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又能够怎么样。    大家其实真的不知道女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会怎么样。    “真得很脏啊。”简佳在心里说,那种湿而窒息的感觉又来了,简佳心里一抖,扎开自己的手指,不自觉的摔了两下。    不过,简佳以为那一定是暂时的,像青春期的什么古怪的行为一样,自己还是个正常人。会过正常的生活,还会有一个孩子。   健康的,开心的,光明磊落的好孩子,不要像她这样,一切都是假的。       “哎”,和和站在石阶的灯光影子里,端着一浅盘切好的西瓜, “来呀。”    灯影子里,和和的家常薄裙子里的身体清晰可见,肩胛骨那里,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那是由于过紧的胸罩。和和看上去小而单薄的个子,其实身上还是很结实。    简佳想起了和和的裸体,她从前看到过的,在春天的空气里,由于凉与紧张,和和四肢像早上的牵牛花一样,微微地发着紫,是健康而纯洁的少女的身体。    简佳站起来,说:    “我应该走了。”    她路过和和的身边,匆匆地闻了一口西瓜的气味,微甜的气味。 6 午后    星期天晚上,因为回校的人少了,林荫大道上冷冷清清的,只看到路灯光,透着被风摇动的肥大的梧桐叶,在地上一圈圈的影子。晚上的树和旁边的草地,散发着潮湿而清凉的气息,隔着男同学们踢球的一块大草地,带着一背包在家里洗干净的衣服而来的简佳,看到在小河边上的宿舍,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很寂寞很安静的,在闪烁着。    这时候还住在学校的人,不是在下一年打算考研究生的高年级生,就是在暑假的时候继续上学校外语班的同学,这些人,往往是想在班上同时收获爱情和英文两样东西。就像简佳现在这样。    简佳数着亮着灯和黑着灯的窗子,她的那间寝室黑着灯。这是在意料中的,同屋的人都回家去了,在学校住了半年,缓和了她们在青春期时对家庭的厌恶,要回家的那个晚上,大家躺在自己的蚊帐里说了半天的话,都是暑假的打算,像是有一种离别的气氛似的。    简佳像平时一样,也没有说什么。在大学里,她突然不像在中学里那样可以一呼百喏了,女生们和她的关系,是她不习惯了的平等——就像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生一样。简佳想,也许是因为她在进大学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月不去修头发了,头发长得毛毛的,就像一些爱好体育的女孩子,为了游泳的方便,在夏天爱把头发削成的那种发型。没有人发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一个在中学时代有人把她称为杰出的人。    她忍不住想起了和和的话,她说:“你的头发长了以后,突然就没有了那种风采,像一个到处都可以看到的清纯女孩子一样。”和和也许是对的,一个像翩翩没少年的女孩很少,可是清纯的女孩子可不是大把的么?    自尊的简佳,在班上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独行者。    中学和大学太不一样了,中学的时候,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可在大学,大家都表现着自己,各自坐在自己的课桌上,偶像突然没有了。简佳的功课从来都是中等的水平,可是她总是女同学的中心,她们不说,她也知道因为她的不同,她们觉得她是真正出色的。在女生们的游戏里,她可以是国王。    而她是一个多么喜欢自己出色的人。她从小就盼望自己是一个出色的人。    所以,简佳的并不喜欢她的大学。她以为自己在这里失去了很多。    这时候,在一棵树下,简佳看到了小龙。   在风里摇曳婆娑的树影子里,简佳看不清到底是不是小龙,于是她瞪大了眼睛。    那个人笑了起来:    “是我。”    小龙走过来,站在简佳面前。    “我来拿么?”    “好。”简佳把肩上的包卸下来,递给小龙。她触到小龙的手。    “怎么在这里?”    “等你呐。我去你们宿舍了,舍监说你们屋子没有人,我就到这里来了。你打过电话到我家来?”    “你到哪里去了?我想让你看电影去,找不到你的人。”    “你分手的时候可什么也没有说啊,我就自己出去玩了。”    “到咖啡店里去了吧,到那种地方不会一个人去的。”    小龙飞快地看了一眼简佳,看到简佳正那样瞪大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在隐约的灯光里张得像猫的眼睛那么大。小龙吸了一下鼻子说:    “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看我,你吓我一大跳。我会告诉你的,只是怕你会误会。”    “……”    “我一回家,你那个中学的同学和和就打电话来了,我妈妈说那女孩子已经打了好几个来,问我什么时候到家。他说想和我见见面。我们这种男孩子,听到一个女孩子那么甜甜的在电话里求你,怎么会说不,就是知道和自己女朋友的同学私底下约会,下流得不得了,也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了啊。这是真的。”    “真正的男人,其实是真的花心。难怪做女人的要怨。”简佳点点头,“你说下去好了,不要做出这种小心翼翼、肝脑涂地的样子,到时候还是熬不住,我知道,和和从来都是让男生迷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和和这样子胆子大的女生,她可真的是读英文系的人啊。她说她最喜欢的人,是像我这样子的,看上去像女孩一样的男生,嘴要红红的,人要很温柔。我说,什么嘴要红红的,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她说我不懂。她的确很懂,她带我到了一家咖啡店,外面什么也看不到,里面比电影院还要黑,而且,你知道,她认识里面的人。这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我是没用,我真的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知道的,我们那种中学,男生女生,一离开学校,见了面也要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来的,我们可是真正纯洁的人。而且,我老实说,我喜欢我去追求人家小姑娘,不喜欢人家来追我的,被人家追的心乱跳,一点不好完。我想,只有你才是我的法宝。我就马上说起了你。我知道这件事情又卑鄙起来了,可是有什么办法。”    小龙说着,拍拍简佳的肩膀。    他们走到了一处路灯下,简佳的脸正好被黄色的灯光照亮了,那是橙黄色的灯,是年轻人喜欢的那种他们以为很浪漫的街灯的颜色,简佳的脸在夜色的背景里,突然呈现出了一种忧凄的秀丽,这是小龙从来没看到过的,他突然受到了感动,他想应该要做一些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说:    “简佳啊,你原来很好看的啊,真的。我想,要是现在是在一个电影里的话,我应该要亲你一下的吧。”小龙回想了一下,电影里的人是怎样接吻的,他们的头慢慢地蠕动着,大概是想把嘴更好地对在一起。    简佳看着他不说话。    小龙和简佳站得这么近,他又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好像是因为淋浴露的关系,可好像又不是。    小龙俯下脸去,可他还是够不着简佳的嘴,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候,简佳抬起头来,简佳的嘴是张着的,路灯在她的齿间闪着光。小龙抱住简佳,他这时候吃了一惊,原来他怀里的女孩子,比她看上去要娇小得多,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等待一个打击似的。在他收紧自己长长的手臂的时候,她哆嗦了一下。她看上去是那么紧张,使得小龙觉得自己强大起来,他在简佳的唇上亲了一下,当他的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于是他停下来。    简佳把小龙的上嘴唇轻轻吮了一下。    小龙突然想起来,《雨人》里,一个女人在电梯里教雨人怎么接吻,那女人说,“就像吃好吃的东西。这样,这样……”    就像简佳做的那样。    小龙就这样,在凉风习习的学校草地边上,学会了和简佳接吻。他想,这原来真是好吃的东西,急得最好可以吸到肚子里去。    “唔。”简佳发出了声音。小龙松开来,拿手捧着简佳的脸看,简佳垂下眼睛说:“我疼。”       小龙和简佳沿着林荫道向前走,远远的,又看到白石桥了,月光里面,桥变成了青青的白色,上面有一对人,他们拥抱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接吻,桥上的风,把女孩子的短裙子吹了起来,浅色的裙子在风里飘飘摇摇。    小龙拉住简佳的手。    走到桥上的月光里,他们看到了在月光里闪烁鳞光的河水,河水宁静,那条小木船还在桥洞那里弯着,带着它小而墨黑的月光下的影子。河岸长满了青草的斜坡上,还有一对对的人坐着,好像有人在远处的木椅子上吹着口琴,还有人合着口哨。    简佳把自己的身体靠进小龙的怀里。    简佳用手圈住小龙的脖子。    月光那么明亮的照着正走到桥中间的他们,小龙忍不住四下里望望,这里的前面是通向图书馆的大路,这里的后面是从校外进来的大道,这里差不多是这片校园里最高的地方,1982年的毕业生送给母校的大钟,就在他们的身边。别人都站在树的阴影里,只有他们,站在这样的制高点上,好像要宣布。    “你亲亲我吧。”简佳说。    “在这里?”    “你怕什么?他们大家不是都一样的吗。”    “……”    简佳把自己的嘴唇递上来了,即使是在月光里,还是可以看到女孩子嘴唇的娇艳的红色。    吻了以后,简佳往后一撑,坐在桥的宽大的扶手上面。小龙抱了她一下,说:“小心呐。”    “我要是摔下去了呢?”    “我下去就你啊。然后,我抱着你湿淋淋地从河里走上来,像好莱坞的电影。”    “那我呢?”    “你什么?”    “我干什么?”    “你就抱着我的脖子,说,哦,我的英雄。”    简佳大声笑起来,然后响亮地亲了小龙就在她身边的头顶一下,那声音是那么响亮,把小龙吓了一大跳。    “你比我在行。”小龙说。    “什么?”    “亲人家呐,你亲得在行,像是从前来过一样。”    “……”    “女孩子吗,是以爱情为专业的啊。”    “你不要说了。”    “不好意思了?”    “反正不要你说。”    他们静了下来,一静下来,就听到岸上草里青蛙的叫声。还有河水流过桥洞发出的声音,鼓冬,鼓冬,像魔幻的电影里的音乐声。    “那就是我们的宿舍。”    “哪一扇窗子是你的?”    “三楼,从左手数过来,第七个,是黑着灯的那扇。看见吗,两边都有灯,就我的那扇没有,因为我没回去。刚刚我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看我们的窗子。看到旁边的窗子亮着灯,我心里突然很安慰似的。”    “为什么?”    “我怕我旁边的房子里没有人住。第一天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我不知道旁边有没有人,晚上只好开着灯睡,开着灯,睡着了就像没睡着一样,一夜全是梦。”    “梦见什么?”    “坏人。看不见脸的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我一步步地向后退,后来,背上碰到了墙。我没有地方去了,可是这时候,寝室的门开了,又进来了一个看不到脸的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我心里急得要命。”    简佳说着,用手按住心口,心在薄薄的衣服里跳作一团,瞪大了眼睛。    “还有一个梦,我去洗澡。我们宿舍的老太太不让我进,她把我带到男生洗澡的地方,说,在那里。说着,就帮我脱衣服,我也是急死了。好像我还不可以说,只好用手捉着自己的衣服。这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来了,是男孩子说话的声音。我就马上逃,可是一出去,就踩到一个大坑里,里面全是大便,看不到边的大便。”    “按照释梦说的观点,你是有什么方面的压抑呢。”    “你有好的释梦书?我不要看那种江湖骗子的。”    “我到心理系去选修了课的呢,开玩笑。”    “那你说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一定怕什么东西。”    “我怕坏人。”    “什么坏人?”    “大色狼呐。我家人一直说,外面的男人都想害女孩子,说得像真的一样。我知道也许全是胡说,可是一到关键时候,满脑子都是那些臭事,越想,越像真的一样。”    “可怜。”    “什么?”    “你们女孩子这一点上很可怜。”小龙拍拍简佳的腿,简佳又抖了一下,小龙这才觉得简佳的身体对于他的触摸,实在是太敏感。他想,也许是因为这女孩子看上去健康开朗,其实却不是这样。    “那大便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更怕这个梦,想起来就要吐的。”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梦到大便,是要发财呢。”    “胡说。”简佳打了小龙的手臂一下,“人家怕,你还开玩笑。”    “我会来保护你的啊。”小龙笑笑地,不在意地说。    小龙把自己的手就近放在简佳曲着的膝盖上,简佳马上把它拿开了。小龙又放上去,简佳急急地把它推开,说:    “不要啊。”    “为什么?”    “我会痒得受不了。”    “我没有动呐。”小龙一手抓住简佳的手,把另一只手放上去。    “不要,”简佳拧着身体,“不要,太痒了。整条腿都痒起来了。”她从小龙手里挣脱出来,跳了下来,“你坏。我这腿谁也不能碰的,从前中学的时候,和和上课坐在我身边,她一碰,我也要跳起来。”    说到和和,他们沉默了一会。    小龙说:“你原谅我了?”    “没有什么要原谅的,是吗,你们不是就在咖啡店里谈了我吗,是不是?”    小龙点头。    “说了什么?”    “说你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人。我说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一点也不像那些女孩子,可是你比她们都更像我心目中的女孩子,清新爽气。和和也真的是你贴心朋友,她说,我看到的,只是你出色之处的零点五,她说你最好看的时候是在中学里剪了小男孩式的发型,你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女孩子都对她说,要向她借你。你那时候真的那么香?”    “没什么香的。”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也梳了好短的头发,我从后面看,以为是个没看到过的小年龄男生。那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因为你看上去很好看。”    “你喜欢我的短发?”    “照和和说的那么好,我想我一定是喜欢的。”    “女孩子不是说长发会温柔如水么?”    “所以你看,在大学里,张开眼睛一望,全是长发的女孩,而你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是好呢,还是不好?”    “好。人为什么都要是一样的。不过长发也好”,    “摸起来舒服。对不对?像有瘾一样,摸了还想摸。”简佳伸手捏了小龙的鼻子一下,说。小龙搂紧简佳,亲着她小而硬的一侧的耳朵:    “简佳,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就是这个。我们这就叫心心相印呢。”    简佳在小龙的怀里蠕动着,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耳朵避开,可是嘴里却说着“不要啊,痒死了啊。”她的头正靠在小龙的下巴上,一口一口地往小龙敞开的领口里吹着气。小龙觉得,这女孩子实在是喜欢这样的爱抚。       “我想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呢,然后把头发盘起来,做一个髻,在插上一支金步摇。你到时候就知道好看了。好了,你再说说你们在咖啡店里的事。”    “和和问你在学校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要好的女同学。我说,你看上去是个独行侠,到哪里都是你一个人的,连学校看电影也是。和和说,那就好。你们女孩子的朋友,是这么妒忌的么?”    “你们总也说了自己的事情吧,我不相信就全是说我。”    “真的后来全在说你,和和不停地问,她还问我亲没亲过你。”    “你说什么?”    “我当然说亲过了,要不然面子也没有了。和和真的奇怪,怎么问我这样的事。”    “她说什么?”    “她说我不懂。”    “和和好看么?”    小龙看着简佳不说话,简佳摇了摇小龙的身体,“我问你呢,和和好不好看?”简佳的口气像是女孩子的娇嗔,于是,小龙说:    “你们女孩子很奇怪的,好像脸上笑着,其实是在对很远的什么地方笑。”    河上有了一层淡蓝色的薄雾,在河边吹口琴和口哨的人从树的暗处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沿着青草中的小路,回自己的宿舍里去了。    校外的远远的运河上,传来夜行船的汽笛声,一声声的,那么长,那么沉闷而尖锐。    夜真正的深了。    他们在简佳宿舍外面的篮球架边上告别。    简佳走过宿舍门卫的小房子的时候,在暗淡的灯下,突然看到门卫老太太在皱纹里的眼睛,像晚上的猫一样灼灼有光。简佳看着她。    老太太说:    “你是简佳,你有两个留言。”    一个是爸爸妈妈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另一个是和和细小的,由右向左斜去的字,她在这里等了好久,等不住。    简佳对老太太笑了笑,解释说:    “我和男朋友到桥上乘凉去了。” 7。抚摸蚊帐的手    简佳在楼道里走着,经过一扇扇关着的门。从门缝里,优势传来里面的人在听英文磁带的声音,细小而遥远的,听不清在说什么,那声音使简佳放了心,她一点业不喜欢假期的女生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着。走廊里有蚊香的气味。    走廊的尽头的一间屋,使外系女生的,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猫的春天歌声‘.听说她想考研究生,假期假期不回家去,她大开着门,灯光像一个整齐的方块一样,占住了那一端的走廊,那是不寻常的,女生宿舍,不肯在半夜以后还大开着门“要死了,她”。简佳想。    简佳回到自己的寝室里,打开灯,灯开关旁边就是一面镜子,在突然亮起的室内,她看到了自己,特别娇嫩的脸色好像画了装一样。 刚刚小龙在抚摸她头发的时候,打散了她原来的马尾,黑色的,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和和和小龙居然都觉得她把头发削得极短才好,这是她不能同意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这个女孩看上去也是好看的呢。 不过,她还是在脸上发现了一种疲惫,也许这是因为长发带来的?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张脸,那张脸比她要纤细优美得多,细而不淡的长眉毛,像画出来的一样,可它们是天生的。镜子里出现了两张年轻的脸以后,简佳的那一张,马上显出它的矫健。   “你……”   简佳回过头来,看到和和身后还有一个人,果然是猫。她就住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寝室里,她常常在盥洗室里,一边洗东西,一边大声唱歌,盥洗室总是把她的声音放得很大,那样寂寞的声音,拖得长长的。简佳寝室里刻薄的女孩子,套着“巴黎春天百货”的名字,封给她一个“猫的春天歌声”。   那女孩子说:   “是简佳吧,你同学一直在外面篮球架那里等你,我路过的时候,带她一起进来的,她那么小,那么漂亮,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怕不安全呢。”   简佳看了一眼那女孩,“唔”了声。   她明白了,为什么走廊里有蚊香气味。     “你看那个女孩的样子,好凶。”和和等简佳谢了外系的女孩子,把自己的门关上以后,坐在简佳的书桌上,荡着两条腿说,她把自己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学简佳的样子,“看,就是这样。”   简佳看了和和一眼:   “你少和她来往,她看上去也有问题,你应该看看她看你的样子。”   “算了,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像我们这样,要是真有那么多,我们也不会这样。”和和说,“你过敏呐。”   “这么晚了,你找我这么急,什么事?”   “我其实很早就来了,可你一直没回来。我想,我得等着你,我们就是没有那种关系了,也应该是好朋友,是吧,我在整个中学时代,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要是没有了爱,我们还有友谊,对不对?”   “是的,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骗了你。”   “是小龙的事吧。”简佳看了一眼和和,和和的手握着写字桌的边缘,细细的手指由于用力而呈现出紫色来。简佳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探过身去,把和和的手从桌沿上扳下来,放回到和和的腿上,“小龙告诉我了。”   “生气了?我真的不够朋友。”和和的眼睛里汪出了泪,可还是紧盯着简佳的脸,“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这样在一起一辈子的,我就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幸福,这是真的。如果我不可以给你幸福,也不能妨碍你自己去找到幸福。”   “……”   “小龙告诉你的一定是真话,你信他的吧。”   “我已经相信他了,他是我男朋友。”   “我看出来了,刚刚在镜子里,我就看出来了。你的脸,那种样子,那种新鲜,就像从前。你感觉很好。”   “是,是很好,就像从前。我以为和男孩子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都是大灰狼。我们其实从心里怕他们,怕他们把我们的什么宝贝给抢了。我们真是为了那种害怕才好的,我们不是那种真正有什么创伤,或者是脑垂体有什么东西没有发育好。”   “嗳,你也看到那张报纸了?”和和打断简佳,“我在学校里看到的时候,还想剪下来寄给你呢,我想,我就是脑垂体有病了。这说明什么你想到了吗,这说明我们的事不是见不得人的,伤风败俗的,而是身体的不同。”   “你怎么这么想?”   “你让我怎么想?”   “当时,要不是我亲了你,不是我到你家去吃饭,你一定已经有好多男朋友了,要是你这么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是我不好,我引诱了你,可是你想,连我都可以改好,你怎么会改不好?”   “说不定你只是无意之中开发了我,而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和和安静地说。   简佳看着和和,和和的眼睛又像深洞一样了,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和和这样的神情,是那天在船上,和和说到她和她那个同学做爱的事。从前,和和又大又深的眼睛一高兴起来,就像放了干冰的酒一样,不停地从深处往外翻着喜气洋洋的泡泡。可她现在不是这样的孩子了。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是那个高大的女孩子。她被屋里的灯光晃了眼,拿手在脸前挡了挡。   “你们该去洗澡了,太晚不安全。”   简佳唔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低着眼睛,不说话。   被人家一提醒,她们俩都感到自己身上的汗粘粘的,虽说已是夜深了,天气凉下来,风推动着敞开的窗子,窗上的铁扣子格格地响,可是南方夏天潮湿的气候,身上的汗不用温水洗净的话,总是身上粘嗒嗒的,躺不上床去。   那女孩说得不错,大考的时候,历史系的女生背书背得晚了,去洗澡的时候,还真的遇见有色狼在外面窗上偷看的事。那时候,整个女生楼大多数人都睡了,就听到传来一声女孩子的惨叫。大家都以为发生了命案,可是,真实是那洗了澡正打算穿衣服的女孩子,看到有一双手正扒在天窗沿上而发出的。   简佳不说话。   和和叹了口气说:   “简佳,放心,我不会要和你一起洗澡的,我们一个一个的去。”   简佳说“你怪我狠心吗,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回去了。”   “我想明白了啊,这是我的命。”   她们一起去了走廊尽头的浴室,里面亮着灯,放了一个绿色的小桶,里面有女孩子洗澡用的东西,还有一条淡黄色的丝瓜筋,简佳想起来,她小时候的老保姆,喜欢在洗澡的时候用这种粗糙坚硬的老丝瓜擦身,擦过的地方,红得好像要出血一样。她问过老保姆,为什么用这么粗的东西,老保姆说,那东西才能真正把粘在身上的脏东西擦下来。   “谁在里面?”简佳喊了声。   里面没有人。   简佳说:   “你先洗,我在外面看着,有什么事,我会照应你的。”   和和点点头。看了看简佳,把自己的身体转过去,开始脱衣服。   和和的肩膀,在灯下白得耀目。   那时候,简佳把和和的衣领一点点揭开的时候,就是简佳,心里也暗暗吃惊。那天也是为了和和在夜校里,和一个外校的女同学不知怎么就认识了,简佳一看,就觉得那女生也是那种有断袖之好的人,所以不让和和再和她说话,可和和说那样太不礼貌,还和那个女生说笑,简佳就生气了。   简佳下了课,把自己的车子骑得飞快。   她听到和和在后面叫,可是她不回头。   后来回到了家。   那   天正好家里没有人。   和和过了好久,也来了。   和和自己缩进她的怀抱里,和和说:“你不要不理我,你要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不要我啊。”和和亲着她,像非常弱小的样子。   那时候,那种难受得不得不要做什么的感觉又来了。像一个深渊一样,简佳像是马上就要落下去了,她心里怕着,可是不能停止。那时候,她拉下了和和的衣服。和和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很吃惊似的。可马上更紧地闭上了眼睛,那女孩子浓密的睫毛,像阴影一样,盖在眼睛上。   和和的裸体白得透明,也许是因为害羞,也许是因为激动,简佳的手一碰上去,和和就发抖。   像把玩自己的战利品似的,简佳不时去碰和和的腿,和和躲着,说:“不啊,痒死了。”   可又主动地伸过来。   那天,简佳咬了和和的肩膀,她看到,只是轻轻地紧了紧牙,马上,和和的肩上出现了一圈粉红色的印子,像一个图章。   简佳扭过头去,背对着和和说:   “你安心洗。”   和和进去了。   简佳坐在更衣的椅上,握紧拳头,她的手指甲这个星期没有剪,已经长了,握紧拳头的时候,长得又快又硬的指甲戳破了手掌里的皮肤。   她觉得热辣辣地疼上来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她试图回想在桥上和小龙一起时候的情形,小龙有弹力而笨拙的嘴唇。于是,她想起的,全是和和雪白的肩。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和和传了一张小纸条来,那时候,和和写的字就是这样从右向左斜过去的,她写字的时候,要拧着身子。   和和说:我现在浑身酸痛,身上布满了小红点和乌青,我们是多么的疯狂啊,我的爱,可是我爱这样。我是你的了,现在。 我的舌头痛得不能碰一点点咸的东西。   其实和和那时是满足而愉悦的。可是,简佳觉得太恶心了,那所有的。   真的太恶心了。   可是,心乒乓地跳着,好像嘴一张,就要像青蛙一样跳出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无声地出现在更衣的地方,古怪地看着简佳,也许她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可是被和和里面的水声遮住了。   简佳站起来,对她低声说:   “我有男朋友,她也有,我们是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快走吧。”   那女孩大声说: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那么大,把简佳吓了一跳。   女孩大声说:   “你怎么不洗,在这里坐着多热啊。”   说着,她拿起绿色的小桶,走了。   简佳让和和睡在她对面的同学的床上,也是上铺。她们各自坐在床上,准备关上蚊帐的时候,彼此在床头灯的黄色光线下望了望。   “你也想起来了?”   “哎,想起来了,那时候,我们最想的就是有一间我们可以单独呆在一起的房间,你妈妈知道了,你家里不可以去,我爸爸只有一句话,不许说话,快做功课。可是那时候我们只想在一起亲热,走在马路上,一男一女亲热,好像不算什么,可是两个女孩子,是找死。”   “现在有了,可是我们已经没用了,好像所有的悲剧都是这样的。”   简佳合上了自己的蚊帐,从里面用一个蓝色的塑料夹子夹住。然后她说:   “合上吧,看蚊子会进去的。”   “和和?”   “嗳。”   “想睡了?”   “不,只是觉得安静得很好,像回到从前时候了,那时候,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在一起了,又常常想睡,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心很安啊。”   “和和,你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孩子来追。真的。”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可是我上次看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一个人总说真的真的,那就一定是谎言。要不然,用不着老想着真的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   说完,她们想起和和看过的书上的那句话,都笑起来。夏夜里的笑声,听上去那么响,好像是在空气里看得见它们的震荡一样。   “你说,你妈妈知不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看上去什么都不管的样子,可我一直怀疑她才是大智若愚。”   “大智若愚什么?”   “她想,反正我们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对处女的损害,我们彼此拴住了彼此的心,比和男孩子来往要好。至少不会有丑闻。”   和和静静地说,睛眼看着什么地方,一动不动。   “和和,这半年不来往,你变了。”简佳由衷地说。   “当然,你知道晴天霹雳以后是什么日子吗,每天可以花二十小时以上的时间来想,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办。”和和转了转自己的眼睛,黑色的瞳仁慢慢地浮动着,像飘荡在水里的树叶。和和笑了笑。   “我那时候如果是哲学系的学生,那样的哲学思考,大概就可以毕业了。”   “……”   “……”   “她真知道我们有那么下流?”   “简佳,你不要这么说,为什么男女在一起就可以,女和女在一起就不可以?我真的想那张报纸上说的事情,也许我们的脑垂体是有问题。”   “男人和女人,那是上帝允许的情欲。”   “可是那才是真正脏的。而且,没有感情也可以做的,就像我,那个同学,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喜欢什么,我也和他做了那样的事,照书上说,那是我的初夜。不像我们,我们才是有感情的。”   “……”   我也不相信你和小龙真的是有感情的,不是妒忌,真的这么想。 你是想改正自己。我那时也是这样子。”   “……”   “等到真正的那一天到了,你才会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在我们学校看到过他们真正的恋爱,他们就在树林里没有灯的地方睡。可那女孩回家后高兴得一边洗澡一边唱歌,我们宿舍里的道德小姐说她不要脸,可我想,那才是真的爱。我一点也做不到。”   “……”   “简佳。”   “……”   “简佳,真的睡着了?”   “……”   “那么我告诉你,我会一直爱你的。”   过了好久,简佳觉得自己是醒着,只是和和不再说话了,她那带有了睡意的声音,在夜里响着,好像一条凉凉的蛇,不可阻挡地钻到了她的身体深处。后来,简佳听到了河上又有汽笛,又有夜行的船来了,那声音听上去真孤独。   她睁开眼睛。   蚊帐上有一个阴影,被月光放得巨大的,笼罩了整个蚊帐。   那是和和,和和站在她们俩的床之间放着的桌子上,面向着她的床。简佳的耳边还响着汽笛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和和的那个巨大的影子在长啸。   和和的手,轻轻地、无声地抚摸着简佳的蚊帐,透过薄薄的尼龙蚊帐,简佳看到和和手上的指甲在闪着光。   简佳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对面床上蚊帐大开,和和走了,和和在床上留了一张小条子,上面只有两个字:再见。 第八章 雨    傍晚的时候,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晦暗起来,一股股的乌云从东面大海的方向被风吹过   来,一些家养的鸽子,在天上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随风飘荡。这时候,简佳和小龙正好一起去   学校的小食堂吃饭,走在路上,让风迷了眼。    暑假的时候,学校食堂的大师傅们也轮流地放了假,河两岸的食堂只为留在学校里的学   生开一个。夏天的时候,热得大家都没有心思,食堂里的汤,永远是一个罗宋红汤,吃的简佳   和小龙的汤碗上,有一层洗不去的红色。这样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爱情在身边,没有人可以过   的下去的。   大风再次吹来的时候,他们头上在夏天长得非常宽大的梧桐叶子哗哗响成一片,像是水声一   样。树上有抓不住的金绿色的知了,啪啪地从大树深处落下来。小龙把自己的胳膊搭在简佳的   肩上,把女孩子的头拢向自己,他看到河对面的一个男孩,也是这样把身边的女孩拢进怀里的   。   “你怕吗?”   “不呢,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夏天的下午下大雨,打大雷。”   “你不怕雷?我以为女孩子都怕雷。”   “有时候也怕,可也喜欢。又喜欢又怕,这才是最好的感觉吧。”   简佳眯着眼,望着越来越低的云,和在云里闪过的青色的闪电,她闻到大风里的潮湿的水腥   气,她猛地一挣,从小龙的手臂里挣出来,对着大风猛吸鼻子:   “你闻,闻到没有?”   “什么?”小龙也吸了吸鼻子,小龙从小有家族遗传的哮喘病,他的鼻孔在猛力吸进什么东   西的时候,可以一下子张得很大,大得让人吃惊。   “大海的气味。运河那边的大海的腥气。”   “也许是雨带来的。”小龙说。   “不,是大海,风是从大海上来的。”简佳坚持说。    小龙抱紧简佳,亲了她被风吹凉了的脸颊一下:   “好吧,就是大海那里来的。我将来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到了食堂里,他们发现食堂里暗得像夜里一样,高处的一扇天窗,没有挂好窗钩子,被风大   力的开合,发出巨大而不安的响声,每一个进去食堂的人,都看看它,都以为它一定会在下一   次碰撞里玻璃粉碎,可是总是没有。它的声音,只是给了所有的人不安的心情。   不少人都一买好饭菜,就端回去齿,他们怕下大雨了,会一时回不去。   小龙和简佳也匆匆买好了自己要吃的东西。   小龙像所有有了女朋友的人一样,要为简佳付账,他用拿了饭票的那只手的手背挡开简佳递   过去的饭票,对收票的人说:   “我来,两份是一起的。”   简佳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推开:   “为什么?”   小龙一时说不出话,由简佳把帐付了,简佳对收票的人说:   “两份是一起的。”   小窗子里的人笑了:   “你是个女权主义者吗?”   简家一惊,才看到那个人的衣服上带了一块白色的学生校徽,那是勤工俭学的学生。简佳的   脸红了。   天上打了一个真正的大雷,震耳欲聋。   小龙和简佳端着自己的碗,向外面跑去。   地上正飞沙走石。   “到哪里去?”小龙问。   “到我那里,我那里就我一个人。”简佳说。      和简佳想的一样的,大有人在。好几对女孩男孩,已经挤在门卫登记的地方,手里端着红红   的汤。   女孩子的男友们,一个一个在老太太那里登记自己的名字和系别。男孩子们平时都从女孩子   的嘴里知道门卫老太太的厉害,可是看起来他们并不是真正地怕她,只是心里烦她,不想和她   多罗嗦而已。一个男孩把手往老太太面前一摊,学着福建同学的大舌头口音说:   “我是农民,我没有学生证,我是来看我的妹妹的,是我亲妹妹。”   “什么亲妹妹,你不知有多少好妹妹了。”另一个男孩子挤过去说,“老妈妈,你不要理他   ,他违反学校规定,学校说了不许学生在大学期间恋爱的吗,他这种人,在中学里就恋爱了。   中学里不要他了呀,一下子把他开除到大学里来了。不像我们,我们班上的同学考试不及格,   老师不让我回家,为她补习。”说着,男孩子点了点外面等着的长发的女孩,“就是她,这种   女孩子,是不好,是要好好教育。”   “补你得大头课。”那女孩子笑着骂。   小龙一看那个乱,一猫身,从人群后面闪进楼道里。   “什么态度,你不好好地教育,将来只好去看大门。”男孩子说。   旁边的同学笑成一团。   老太太坐在那里,身经百战地一动不动,只说一句话:   “把学生证拿来。”   其实学生们中的恋爱,是自己对自己苦读的青春的补偿。为上大学而自动克制了感情,使得   他们没有人可以反抗,因而有了一点沮丧而阴暗的,对自己小小年龄就屈服于生活的反感。   这种心情,到了大学里,就成了TDK学生,所谓大学功课,TOFEL,DANCE,KISS。这样的口号,   在简佳的中学时代,暗自鼓励了许多人。可是,到简佳他们进大学的时代,大家已经用咖啡店   代替了跳舞,变得更为懒散。   “换你自己的学生证来。”老太太把一张借来充数的学生证退了出来。那些孩子,虽说以为   自己把自己解放了,没有了年龄和前途上的顾虑,不再怕什么,可到了要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时,还是有最好不要让人知道的那种心情。   简佳站在女孩子堆里和人一起发着牢骚。   “这个人老了啦,没人会来找她了,对我们,就要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一个女孩用手里的   碗,向老太太点了一点。   “就是。”简佳点着头,“不就是来宿舍一起吃吃饭,要不是下雨,也不来。还要登记,像   探监。”   “你平时不和女生多来往的吧,看你一直是一个人,我们班的人那一次说,看那个女生,好   孤独哦,是失恋了。”那个女孩笑笑地对简佳说。   “要死。”简佳笑着应。   “你那时候把头发剪得好短,很特别的。”那女孩看看她说,“好像还是那时候好看。”   简佳把肩膀耸起一边来,触了触自己的头发:   “可我男朋友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就留长了。”   那女孩子点点头。   一对一对都进去了,简佳才发现小龙不见了。   老太太看到她,说:   “又有你的电话,你家里来的,昨天也有一个,你怎么不回电话去。”   简佳看了看,是家里的电话。   老太太已经把电话从桌子上递出来了。简佳放下手里的碗,打电话回去。可她一点也不想和   家里的人说话,她最怕听到的,就是爸爸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声音。每一次爸爸说话的时候,   她的手都痒痒的,想伸出去捂住他的嘴。   线接通了。   简佳把手放在电话上,她想,要是是爸爸的话,他一定要她用十分钟的时间来解释为什么昨   天她那么晚没到寝室。那她就把电话挂了,装成断线的样子。   可是家里没有人接。   简佳几乎是喜出望外地把听筒从耳朵边拿开来,对老太太说:   “没人,我家没人。”      一声大雷,大雨如注而下。简佳关窗的时候,看到下面路口地方,有一棵梧桐树,在风里摇   了摇,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来,像一个大熊。   简佳刚想说话,头上的电灯突然暗了。宿舍楼里,从各个房间里,发出了统一的惊叫,女孩   子轻柔而响亮的声音。   一定是大树倒下的时候,带断了宿舍的电线。   小龙在桌子边上说:   “女孩子一起叫的声音好听,像鸟似的。”   “那男孩子呢?”简佳摸着桌子沿走到小龙旁边,挨着他坐下。   “男生宿舍里呢,就是轰的一声,像痰在喉咙里。”   简佳摸出来一根白蜡,点着了,把蜡倾斜过来,滴了几滴在桌子上,把蜡固定在桌上。学期   中,学校要求学生11点要熄灯,那是舍监统一把电闸关了,所以大多数学生都自己备了蜡烛,   并不是一定要在睡前有多么用功,只是喜欢蜡烛的气氛,和小小的犯规。   “我一路上来的时候就想,我要把灯熄了,点蜡烛,这样子才浪漫。”简佳说,“这才是天   助我也。”   烛光里,一切都是暖暖的,恍惚的,看不清而显得美丽的。      “小时候,我喜欢夏天的时候,高温好多天以后,突然下大雨。我最喜欢在大雨的时候睡在   大床上,席子凉凉的,盖着毛巾被。那时候我就觉得安全了。”简佳看着一跳一跳的蜡烛光,   说。   外面的雨还是很大,哗哗地打着玻璃,当闪电照亮天空的时候,能看到天空中满是乌云。   “那我们到床上去。我们做你喜欢的事情。”小龙手下用了力气。他的脸上有一种受苦似的   ,不耐烦似的神情,鼻子那儿出现了两道深深的鼻纹。那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火一样烧痛的时   候,才会有的。知道不可以这么做,可是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衣服里的身体,像被火烧了一   样,被衣服一擦,疼得要落泪。   小龙看到简佳的眼睛紧紧闭着,好像要把眼泪挤出来似的。她的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   。她看上去那么紧张,把小龙也吓住了。小龙轻轻拍着简佳的后背:“我喜欢你,我爱你,简   佳,我爱你。你身上有一股女人香。”   小龙的手轻轻地拍着,在简佳的背上安抚她。可是他的心里一定是翻腾着热呼呼的东西的,   它们就好像是大海的潮汐,它退下去的时候,就是离卷土再来的时候不远了。女孩子的苗条的   四肢,像白色的蛇一样纠缠在一起,那么悲哀,那么脏,让人无地自容的。小龙不会知道该怎   么做,这么脏的事情,被心里的魔鬼教着不知不觉就完成了。   小龙不再说话,他把身体奇怪地拧着倒在他身上的女孩抱起来,放到椅子后面的床上。小龙   没有想到,简佳的身体竟是那么轻,她的身体软软的,闭着眼睛的圆脸上,有一种回忆什么的   表情,她不肯睁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小龙是那种身体细长的城市的男孩子,本来用足了   全身的力气,想把看上去比自己结实多了的女孩子抱起来,可简佳的轻盈让他吃了一惊,继而   大大地鼓舞了他。   他捉住简佳衣服下的少女的身体。   床吱地叫了一声。   简佳突然张开眼睛,里面果然是泪水。她的眼睛一张开来,里面的泪水就沿着她长长的眼角   流了下来。因为是小龙俯着脸,简佳开始惊奇地看着那么近的,好像肿起来了的男人的脸,她   认了一会儿,方才认出来,小龙的眼睛肿了。然后她说:   “疼啊。”   小龙动了动自己的身体,他以为自己把女孩子压疼了。   这时,门上的天窗外,传来了说话声,有人说到简佳的名字。简佳的身体像被沸水烫了的乌   贼鱼一样,迅速地变硬,缩小,紧紧在床上团成了一个球。      “她上来了,拿了饭上来,还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喏,就是这间,811。”   有人敲门。   小龙扬起上半身,扑地一声吹没桌子上的蜡烛。   他移动身体的时候,床又吱地叫了一声,简佳把他按回到自己的身上。      敲门。乒乒乒,是爸爸的。剥剥剥剥,是妈妈的。   “我们就是怕孩子出什么事情呀,暑假里,学校又没有老师管着,男孩子女孩子在一起,担   心呢。”   “是的,常常有学生家长来望望住在学校里的学生的,现在的小姑娘,不好管,不是说她们   ,从前我们那时候,哪里敢和男同学来往,都是和一两个要好女同学玩玩就算了,现在,帮着   男生一起往房间里闯啊,不是我说她们,我也说不过她们,小姑娘的脸皮,厚是厚得来。”   “好像没有人。”妈妈说,“会不会到教室里去了?”   “没有,雨下得这么大,不停,到教室里去干什么。一定在的。”   “灯也没有。人在,总要开灯的。”   “要是里面有人,就是没有好事。”爸爸说。   “说得那么难听。”妈妈小声说。   “里面有一股烧什么的气味。你闻!”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拍门。大声地拍门,那声音在楼道里响得惊心动魄。   “一定是烧着了什么东西!”   “简佳!简佳!简佳!”   有别的人打开房间门走出来,问明了,有人说:   “没有东西,是蜡烛,我们这楼刚刚断了电,我们大家都是用的蜡烛。”   妈妈在道谢。   “你们等一等,要么去洗澡了。我要下去看着门,我一不在,男生就偷着进来。现在的女孩   子,讲是大学生了,一点不学好。”   妈妈在道谢。      简佳和小龙互相看着,不说话。他们躺着不能动,可是因为不可以动,身体很快就疲劳了,   所有的骨头都开始痒起来,然后很快就酸了,它们是那么的酸,以至于他们都忍不住要动一动   。他们知道床是千万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的,那是太可怕的声音。   简佳向小龙指了指窗子,又做了一个往下爬的姿势。   小龙马上摇头,接着又摇手。为了说明,小龙伸出舌头,做出了一个死人的姿势,那张脸,   本来是清秀安静,没有进攻力的,可在舌头伸出来的时候,突然多了一种无赖般的不负责任。   简佳别过脸去。      “和和也没有找到她,说明她一定出去好久了。”妈妈说。   “我说了孩子越大,越要抓紧,就不应该同意她住校的,风筝放出去了,怎么还收得回来?   学校里的环境,我们都是过来人,还不知道。我们那时候约会,还偷偷摸摸。现在,女孩子大   了,名声一旦坏了,看你将来怎么办。”   “将来怎么办?像我一样,被你骗了,退学。”   “……”   “你这乌鸦嘴,什么不好你说什么,烦不烦。老太太在,你就说什么有好事没好事的,你以   为好听得很呢,真是。”   “所以我特别小心孩子。年轻的男孩子,会有一段时间疯魔的。”   “你有经验。”   “你不是也有,我们有的是年轻时代的教训。要不是有那一段,我们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那些同学,多少做了主管的。”   “好了,又来了。”   “……”   “……”   “和和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是你接的。”   “我没看时间。”   “我在洗碗,对面的电视在报本地新闻,大概是六点多吧。”   “看和和多好,连住校都不住。要是那时候考和和一个系,也不用我们这么操心。两个女孩   子,在一起总有照应。学校里最容易和男同学不清楚的,就是那种平时独往独来的女孩,青春   期的人没有要好女生,是最危险的,她总是要有情感的宣泄渠道。”   “轻点,送你到广播电台去广播好吗。”   “好,我不比什么主持人说得好。”   “和和很怪,你不觉得简佳在躲着她?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那时候好得两个人没命一样,有一次我回家,她们看到我,脸红得要命。”   “什么意思?”      简佳翻了一个身,床架子发出的大得吓人的响声。小龙惊得按住简佳。他正按在简佳的身上   ,女孩子身上的柔软,让小龙心里一热,他把手放在那里,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是简佳拂开   他的手。      “里面有声音?”   “你过敏。”      雨停了,月光横扫的天空,竟是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粒星星的。月光又明亮得可以照出来   树的绿色,和校园里红色小楼房的红墙。那么清澈的夜空里,没有一点点平时南方夜空里常有   的絮云和因为大气污染而暗淡的小星星,只有那么一个突兀的,明灯似的月亮,看上去很奇怪   似的。   门外的父母终于走了。   小龙看着一言不发的简佳,也走了。   简佳走出去的时候,看到房间门前的地上,有好大的一滩水,她想,父母来的时候,雨竟然   这么大。   简佳去洗澡,只开了凉水,热热的身体,被凉水一激,通身密密地起了栗。      第九章 回家   简佳家的厨房,是从房子底楼的后门进去的一间大房间,那是老式洋房的公用厨房。简佳家   的煤气上,扑扑开着的,是一大锅咸肉冬瓜汤,咸肉是新鲜暴腌的,肉色淡红,看上去非常新   鲜。   简佳的妈妈坐在门口的树荫里摘豆芽的根。弄堂直直地对着外面的马路,窄窄的马路被多年   的梧桐树遮住了,从弄堂里看过去,像一个绿色的山洞。弄堂里的房子是从前的西班牙式样的   。窗和门上,两边都有盘旋上升的石柱,多年失修以后,石柱上,长了绿色的青苔。   她看到有两个人从大街上拐进小路来,她们手里共同提着行李一样的大包,她想那一定是简   佳和和和到家了,她们说好去简佳学校里拿行李的。   那天一大早,简佳在和和的学校里打电话回家来,说那天她到和和学校里去玩,遇到大雨,   就没有回自己学校。和和也在电话里证实了这一点,她说那天她们学校有外国老师回国,回国   以前开了一个派对,简佳正在学英文,就一起去练练外语。老师说简佳已经有了大学一年级的   水平了。   拿时候,妈妈看了一眼站在电话免提前面听着的丈夫,他果然笑了说:   “好了好了,那是人家客气,只有你们这种小孩子才当真。”   那外国老师说,剑桥一证,是国外早几十年的课本了,现在没有用了,所以,简佳也不想读   下去,就回家来。   爸爸大松一口气,说到底还是和和帮了大忙。   两个人走近了,妈妈看到简佳。   简佳穿着白色的衣服和淡蓝色的裤子,用了吊带,她的头发突然不见了,妈妈以为她又把它   们剪了,可是,后来她发现她只是把它们扎到脑后去。可是不像马尾的那种,而像是做音乐的   时髦的男人的长发。   和和则把头发梳成了一个从前民国女人们常梳的髻,上面插了一个红色的金步摇。   纵使是妈妈,还是为了这两个女孩子走在夏日绿树下的宁和,心里震了一下。   走到妈妈跟前,简佳接下和和手里的东西,垂下眼睛说:   “你应该回去了。” OVER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